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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章 不為而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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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嬤嬤忍了忍,又忍了忍,到底忍不住,開口道:“其實要我說啊,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要作聲,只當什麽事都沒有。”

賈蘭盯著常嬤嬤看,卻並無反駁之意。常嬤嬤心裏暗暗點頭,繼續道:“環三爺這個性子,在我們這裏,才顯出多少點子來?聽說在太太屋裏,把彩霞彩雲金釧兒玉釧兒幾個大丫頭支使得團團轉,要茶要水的,還有一回居然惦記上了要進給老太太的時鮮果子。結果呢?老爺要教訓,太太攔在頭裏不說,還特讓人將自己分例裏的瓜果送了過去。連趙姨娘都得意環三爺得老爺太太的眼呢。”

李紈聽了覺得後脖梗子發涼,勉強道:“太太向來是慈善的,看看對三姑娘就是了。”

常嬤嬤笑瞇瞇道:“奶奶這話接得甚好。”

李紈訕訕的,實在是大宅門裏過日子的積年舊習,一時改不過來。賈蘭卻在低頭沈思。閆嬤嬤簡直顧此失彼,實在不知道要攔了誰好。

常嬤嬤特特對著賈蘭道:“哥兒如何看?”

賈蘭略想了一會兒,慢聲道:“三叔這樣子實在惹人討厭,若是一直如此下去,無人管教,只縱著他哄著他,以後不曉得會有多討人嫌。太太最是沒脾氣的,只是老太太和老爺必定不喜他,如此性子,在學裏也交不到好友。”

常嬤嬤一邊聽一邊點頭,見他說完了,道:“哥兒想的不錯。我再說個故事給哥兒聽。有一村在官道邊上,有個孩子自小淘氣,父母寵溺亦不忍嚴責,這日有一文官乘轎過,那小孩便站在樹上朝那轎子撒尿。隨從欲呵斥時,文官止住了他們,和顏悅色與小孩說話,還給了幾個銅板。

自此,孩子更為驕縱,父母也將此事引以為傲。這日有一武將趕路從此路過,小孩故技重施,武將要事在身,在馬上手起刀落腰斬了此子,飛馬而去。父母聞聲而出痛哭不已,卻已無力回天。”

賈蘭聽得呆住,李紈看著常嬤嬤笑瞇瞇的樣子,覺得背上涼氣都連成道了。常嬤嬤繼續道:“適才奶奶問哥兒,如何斷定人是好心壞心。哥兒答得不錯。只是如這故事裏的文官,你說他是好心還是壞心?若當時來看,算不算得胸懷寬大不與人計較?對於人心,有道是‘畫龍畫虎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’,憑一時一事,是難以定論的。

且不管這文官是好心還是壞心,他沒有做什麽,卻是引來了如此結果。哥兒還小,世上很多事,若能看遠一些,便能看到行進脈絡,老子說‘不出戶知天下,不窺牖見天道’。

我們設若這文官被頑童一尿澆頂,是極為生氣的,但是,他什麽也沒做,最後卻給了那頑童這麽個了局。是為‘不為而成’。為何能不為而成?這孩童心性已然走歪,能如此做,自然家教亦不力,做錯事而不受懲罰,其膽必更巨,家在官道邊,強人壯士等不可得罪之人自不會少。孩童如此心性,所處如此情況,總有相碰之時,相碰之時便是死期。”

賈蘭聽了,問道:“那若他家搬走了,不在那官道上了,便不是如此了。”

常嬤嬤笑道:“哥兒解錯了方向,世間之事都有因果,種子卻是在自身。設若如哥兒所說,他家搬走了,這孩子的心性卻沒變,驕縱惹人厭且毫無自覺,幼時尚可因年紀小而無人與之較真,若長大了呢?這文官看透了這孩童心性中的惡,不滅其惡,便是讓他增種惡因,因果循環,哥兒想想這樣一個不斷惹人厭煩的人又能有什麽好下場?”

賈蘭細想了一回,突然對常嬤嬤一禮,道:“謝嬤嬤教我。”李紈看得吃驚,常嬤嬤亦微笑受禮,只閆嬤嬤在一邊嘆氣不住。

轉天賈蘭便找了《道德經》來看,李紈心裏感嘆當年那三顆“啟靈丸”真不知是福是禍。至於那個壞了的懷表,以李紈的手段,自是可以輕松修覆的,奈何賈蘭卻道不用了。就這麽塊壞了的表,放在他書房架子上,也不知做個什麽。李紈也不深究,另取了一個琺瑯彩繪的銀殼貝母底嵌藍寶懷表與他,賈蘭收了照舊隨身帶,安然無事。

李紈不知那日常嬤嬤一番話下來,賈蘭到底記住了什麽,只未見他與賈政告狀,與賈環也相處如常,心下好奇,便問他:“你如今不生你環三叔的氣了?”

賈蘭道:“我也不知怎麽的,聽了嬤嬤這麽一說,我便沒那麽氣了。”

李紈點頭道:“可是覺得他也可憐?”

賈蘭搖頭道:“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,何況環三叔有甚可憐處?只是如嬤嬤所言,自種惡因,於我而言不過是塊表,我倒犯不著為這個計較。既有人要養這樣的性子,我又何苦替人出頭。知道他心性不好,避著些兒就是了,我且做不了那武將。”

李紈心裏一時不是滋味,賈蘭到底年幼,卻已想到這個份上,有啟靈丸的緣故,更有生在大宅門的無奈。坊間小戶,如此年紀恐怕正惦記些零嘴或與鄰裏孩童玩鬧,哪裏生得出如此心思。

思量一回,對賈蘭道:“兩個嬤嬤各有各的說法,都有道理。至於如何行得,要你自己慢慢體味。我只告訴你,做人莫欺心,亦莫要強裝‘聖人’或‘能人’而做些實不願做的事情。”賈蘭一時尚聽不懂此話,只點頭記下了。

風波已過,賈蘭一如往常,日日不輟地練習正魄術,而李紈調湯弄水地幫他進補。只有一樣,往常賈蘭不過是自己看書,或者去翻賈珠當年的筆記心得,如今卻三天兩頭地找閆嬤嬤和常嬤嬤說話,李紈只好當他是討論學問罷。

賈璉與賈蓉回府時,大局已定,賈珍劈頭蓋腦將賈蓉一頓數落,這種時候,竟然在外頭待得不回來了!賈蓉無奈道:“我有什麽法子,璉二叔見了餘家的人之後,什麽都不管了,只說交給我,日日不見人影。好容易完了事,他卻不知跟人玩什麽,身上臉上竟帶了幌子出來,足歇了半個多月,才敢回來。”

賈珍氣得發笑:“你別都往他身上推,你自己能幹凈了?!我知你離了我的眼,樂得要飛,手裏又得了錢,真是神仙樣的日子了!只是你也要用用你那腦子,如今是什麽時候?不知輕重!今日我懶得出手,去祖宗跟前跪著!”

賈蓉在金陵也是掏空了身子的,這趕了回來沒有高床軟臥,反到溜溜跪了一宿祠堂,轉日便發起高熱來。尤氏向來說不上話,只苦了賈蓉媳婦秦氏,好不容易盼得夫君歸來,卻是這麽一番模樣。

賈璉處光景自是不同,除了與鳳姐帶了些南邊的新鮮首飾料子,更有一箱帶給女兒的玩意,又漏出些銀子來貼補鳳姐私房,兩口子小別重逢,自是話語綢繆。賈璉這趟真是開了眼界,只是野味吃多了也膩得慌,回來看妻女安然,倒生出點浪子歸家的意思來。鳳姐自然識得真情假意,見賈璉□□想得周到,雖則不信他能潔身自好,正情濃時也懶得追究了。隔日賈璉知道賈蓉情形,到底不敢去見賈珍,只暗道自己果然福厚運高。

這日鳳姐試戴賈璉帶來的新首飾,忽想起來,對著鏡子與賈璉道:“你可聽說和生道的事情?”

賈璉正逗大姐兒,心不在焉回:“什麽事情?不是個藥鋪嘛,買賣倒是不小。”

鳳姐轉了過來,拿帕子打他,嗔道:“跟你說話呢!”

賈璉道:“寶貝兒,看看你娘,我跟你好她不樂意呢。”

鳳姐橫他一眼道:“你少給我沒正經!我聽說,好似不止有藥鋪呢,還做著洋商的買賣。”

賈璉聽了,方轉過來,道:“我們與洋人買賣,藥材本就是大宗,他們有粘帶也不奇怪。只是你怎的突然說起這家來?”

鳳姐讓奶嬤嬤抱了大姐兒出去耍子,湊近了低聲道:“前兒太太找我問呢。原來這和生道竟跟大嫂子沾親帶故,如今來往得也勤,三不五時的有東西捎來。我本也沒在意,那日聽說環兒故意砸壞了蘭哥兒的懷表,聽底下人說,那表都是琺瑯嵌米珠的,這可少見。再尋人打聽了,才知道這和生道主家姓吳,是大嫂子親娘的遠房親戚,如今不僅是藥鋪的買賣,在外頭的船隊都有份子的。”

賈璉聽了,沈吟不語。鳳姐接著道:“你原先不是老惦記牛家想要摻和船隊的事?如今菩薩在眼前呢,還不趕著去拜呢?”

賈璉聽了笑道:“你少唬我!若真有菩薩,你還等著我拜呢!牛家想要摻和的,是一個專門做番國買賣的大商行,底下船隊就有好幾個。這大嫂子娘家本就不顯,她外祖家又早就沒落,如今這麽點子買賣,能有多大?這麽著緊,恐怕是想要靠著我們府上也說不定。”

鳳姐笑道:“你倒是跟太太說的一樣兒。太太便是讓我上些心,看看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求到咱們這兒來。我開始也這麽想來,只是啊,大嫂子天天魚翅燕窩地忙活,哪裏有什麽求人的事情!”

賈璉道:“謔,你這小話遞的,看來吳家還真的送了不少東西,你眼熱?”

鳳姐啐他道:“扯你娘的臊!我能眼皮子淺成那樣?!什麽不是我打小見慣了的,稀罕呢!”

賈璉笑親她一口,問道:“那太太找你又問什麽?”

鳳姐道:“問問吳家的事唄,開始是擔心大嫂子答應了人家什麽,正亂呢,到時候給府裏添麻煩。後來嘛,見蘭哥兒吃穿用度越發不凡起來,就打聽打聽吳家的底細。”

賈璉笑道:“底細?莫非太太還想經了大嫂子與吳家做買賣?”

鳳姐斜他一眼道:“太太能看上這種買賣?!”又蹙眉道,“倒是大嫂子越發讓人看不透了,往常都看不到這麽個人兒,如今真是紮眼得緊。”

賈璉道:“如何紮眼?難不成大嫂子還想管家?”

鳳姐搖頭道:“那倒不是,她才不費那個心思。說不好,原先總跟沒這人似的,如今吧,就說前一陣子,老太太請人聽戲,大嫂子那一身氣派,好些個別府的老夫人都在老太太面前誇她,道是世家風範,說老太太會調理人。老太太自來喜歡大氣的,這聽了能不高興?只是太太有些別扭。

再說如今蘭兒,吃用的恐怕連寶玉都要比不上了。可人家不費公中一文銀子,全是私房,原先有不忿寶玉的,便是被這句堵回去的。老太太和太太偏疼,這明擺著的,但是不用公中的,誰也沒話說,如今倒好,出了個侄兒是一樣一樣的。

還有一樣寶玉比不得,蘭哥兒愛讀書,如今說是身子骨不太好,大嫂子整日整日煲湯置羹地補著,道是轉年去族學讀書,如今自己溫習呢。老爺過幾日便把蘭哥兒叫去書房問對,好不滿意的樣兒,哪像寶玉,一聽他爹老子喊他,就臉也白了手也抖了出多少冷汗!”

賈璉聽了半日,不知鳳姐究竟要說什麽,只好接茬道:“蘭兒怎麽也是長子嫡孫,用度自然不比平常些,也不算什麽。”

鳳姐聽了一楞,笑道:“也是這個理兒,大概總是寶玉在前,如今這麽一來,有些意外罷了。”

賈璉笑道:“我看你是羨大嫂子有個爭氣的兒子吧。來來來,莫要不好意思,旁的說不上,這個為夫絕對鼎力相助。”

鳳姐尚未回過神來,猛聽了這話,緋紅了臉連連啐賈璉。如此風流嬌俏,賈璉哪裏還繃得住,說不得就是一室旖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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